疫情之下，眼看著歐洲的感染人數(shù)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國內(nèi)的親友紛紛關(guān)切我在倫敦的情形，生怕我被搞不清狀況、“傻乎乎”的英國人牽累。
然而我在這膽戰(zhàn)心驚的幾個月里，卻日漸明白，其實西方人并不是真的傻。只是如今的世界啊，信息紛雜，人心難測，假作真時真亦假。
西方這一片亂象，或許也能給我們一些警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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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 年的西方，看上去就是個反智橫行的地方。
從美國人堅持不肯戴口罩、總統(tǒng)公然讓大家試試注射消毒劑，再到英國人怒燒 5G 信號塔、首相帶頭群體免疫進了 ICU，整個美國和歐洲仿佛自上而下都充斥著傻子。
在國內(nèi)的朋友向我靈魂發(fā)問：外面有傳染病的時候沒事盡量別出門，這么簡單的道理，鄉(xiāng)下不識字的 80 歲老奶奶都懂，怎么倫敦人居然不懂呢？
這個問題從不同的角度闡發(fā)，可以有諸多解讀。而我在過去的幾個月里，困于倫敦提心吊膽之余，感觸最深的那個答案是——三人成虎，人竟是那么容易被愚弄的生物。
人的行為，多是基于對現(xiàn)實的認知。
在我朋友問題里的那位 80 歲老奶奶，對疫情的反應要比在西方國際大都市的許多人更高明，得有兩個基本的認知：
首先，她必須相信，疫情是真實存在的。
其次，她必須認識到，病毒所帶來的風險高于閉門不出帶來的不便。
但在這幾個月里，我確切地意識到：面對同一個世界，每個人對現(xiàn)實的認知都可以千差萬別。
如果說謊言重復一千遍就能成為真理，那么在這個社交媒體上任意消息都可能獲得百萬轉(zhuǎn)發(fā)關(guān)注的時代，每個人都可以湊出一整套的“真理”，來給自己構(gòu)筑一個現(xiàn)實。
尤其在言論管控更加松弛、政府話語體系不夠強勢統(tǒng)一的社會里，五花八門的理論與傳聞更容易喧囂塵上。
人和人之間不同的見解與立場是應當被尊重和被鼓勵的，然而這種不同若是來源于不負責任的道聽途說、嘩眾取寵的信口編纂、亦或是有心人刻意的煽風點火，那就淪為了一場可悲的鬧劇。
▲ 圖片來自 Unsplash 網(wǎng)站
那些為了不戴口罩站在街頭游行的人，可能是真的認定病毒不過醫(yī)藥公司兜售藥物和疫苗的手段。那些放肆聚會（party）無視社交距離的人，或許也是真的聽信了新冠死亡率不過與流感等同的謠傳。
我們可以肆意嘲笑這些人的愚蠢，但與此同時，我并不認同他們應當為這一點愚蠢付出健康乃至生命的代價——因為這本就是個人人都可能被愚弄的時代。
不論自詡多么理智聰穎的人，都可能在不知不覺中受到不實信息的誤導 — 事實上，被信息潮流所裹挾的我們，已經(jīng)幾乎不可能有余力甄別自己看過的每一條朋友圈、每一篇微博、每一個小視頻是否確真。
我所希望的，不過是借著梳理我所看到的謠傳，給人們多一點警戒，和多一點看到真相的可能。
并不是每一個合乎你心意的消息，
都必然是真實的
人總傾向于相信自己本就愿意相信的東西，并為之尋找支持的證據(jù)。而在資訊如此發(fā)達而多元的今天，所謂“證據(jù)”，遍地都是。
那一小撮燒了英國多地 5G 信號塔的極端分子，想來就是為自己的相信找到了證據(jù)。
這個證據(jù)說來只有一條薄弱到一思考就要斷裂的邏輯鏈 — 信號塔越密集的地方，新冠疫情也越嚴重，因此 5G 必然是傳播病毒的元兇。
其中的漏洞簡直不言而喻。相關(guān)性不代表因果性，信號塔密集的地方多是人口密度高的大城市，而人口的集中自然為病毒的快速散播創(chuàng)造了條件。
那么，相信這個理論的人必然是愚蠢到連如斯明顯的漏洞都看不出嗎？未必見得。
換位思考，假如我得到了確切的科學證據(jù)，表明信號塔真的會傳播病毒，我會積極地沖出去放火燒塔嗎？必然不會，我只會痛心疾首——這個問題解決之前眼看著沒法愉快地玩手機了。
會掉入這個謠言陷阱乃至采取極端行為的人，多是本就反 5G 或是反科技的人。疫情的發(fā)生，不過是提供了一個合情合理的借口。
而現(xiàn)代的社交媒體無疑加速了這個從愿意相信、到尋找證據(jù)、再到堅定立場的過程。
社交軟件如此聰慧地洞察人心。為了讓你心甘情愿在上面消磨時光，它們不遺余力地挖掘你喜聞樂見的內(nèi)容。它們喂養(yǎng)你的偏見，證實你的直覺，讓你以為這個世界上的其他人，政客、專家、學者，都在憤怒你的憤怒，憂愁你的憂愁。
你只需對任何一種理論表現(xiàn)出在意，它們就能找出成千上百條推送來證明這種理論的正確性，將你所需要的證據(jù)奉送到你眼前的客戶端。
它們在為你創(chuàng)造了更佳的用戶體驗的同時，也讓你更難以注意到有別于你先驗立場的盲區(qū)。因此，有意識地拓寬自己的信息來源是很必要的。
與自身立場不和的東西很可能是不令人愉悅的，比方轉(zhuǎn)發(fā)科普文章說不定會讓你被常年看養(yǎng)生號的長輩們踢出家庭群。
但正是這點不愉悅能夠反復提醒你，不要因為某些消息更得你歡心，就不問緣由毫無保留地相信它們的真實性。
并不是每一條看似真實的數(shù)據(jù)，
都告訴了你完整的故事
任何消息，如果能加上有確鑿的、可以被查實的數(shù)據(jù)，立刻就平添了許多可信度。這本身并沒有什么不對——數(shù)據(jù)支持，總比主觀臆斷要可靠。
但當脫離了上下文的數(shù)據(jù)被刻意利用，以營造一種不完整的、帶有偏向性的敘述時，其迷惑性會比空穴來風的謠言更強大。
在美國疫情爆發(fā)之初，有人義憤填膺地指責民主黨不作為，因為民主黨治下的州確診新冠的人數(shù)占據(jù)全美感染人數(shù)的大頭。這種說法直到共和黨治下的德州和佛州也深陷疫情泥沼之后才漸漸平息。
然而，和信號塔的理論無法成立一樣，確診人數(shù)其實也難以作為衡量黨派執(zhí)政能力的指標，畢竟民主黨治下有人口密度奇高的紐約和加州。
北京新發(fā)地市場的三文魚案板上檢測到新冠病毒的時候，由于據(jù)傳市場的三文魚是挪威進口，一夜之間沸沸揚揚地冒出了許多“曝光挪威三文魚養(yǎng)殖真相”的文章，讓這原本備受追捧的高級食材瞬間淪為人人喊打的智商稅。
我看到的幾篇都提到了挪威三文魚奇高的死亡率。確實，根據(jù)挪威食品安全局發(fā)布的數(shù)據(jù)，挪威每年三文魚的死亡率大概在 15% 到 20% 之間[1]。不管有沒有上下文，這誠然都是一個駭人的數(shù)字。從動物保護主義者到挪威漁業(yè)部都對此表示過不滿，也都在尋求解決之道。
然而放在養(yǎng)魚業(yè)的大環(huán)境里，這個數(shù)字并不顯得多么出奇，也無法證明挪威的漁場環(huán)境就比別家惡劣。蘇格蘭的養(yǎng)殖三文魚平均死亡率（包括出逃率）約有 21%[2]、中國自己草魚養(yǎng)殖的死亡率也在 12% 左右[3]。
高密度的魚群導致的水質(zhì)、寄生蟲、乃至高死亡率問題，是全世界漁業(yè)養(yǎng)殖都普遍面臨的痛點。
挪威三文魚在全球市場上得到認可，本來也就不是因為挪威解決了這些痛點，而不過是因為歐洲較為嚴格的食品管控，在很大程度上降低了病魚或死魚流入市場的風險。
今天的互聯(lián)網(wǎng)上，優(yōu)質(zhì)的內(nèi)容可以轉(zhuǎn)化成流量，流量則可以帶來利益。于是各色內(nèi)容都力求做出一副客觀可信的姿態(tài)來，哪怕有些是故作客觀和部分可信。
這讓分辨真假的難度驟然拔高了許多。最可靠的方法大約還是勤奮一點去查閱一手資料，以戳穿二手消息所進行的加工。
雖則費時費力，也無可能面面俱到，但若一篇推送將促使你付諸實際行動 — 比方再也不吃三文魚了 — 那花點時間核實這足以改變?nèi)松男畔�，還是值得的吧？
并不是每一個重大事件，
都會有一個重大的起因
陰謀論之所以深入人心，在于其抓住了一種心理弱點。
我們總是本能地不愿意相信世界可能是隨機的、無序的，而災難的發(fā)生可以是沒有預謀也毫無預兆的。相反，我們愿意相信，一個重大事件，一定有一個轟轟烈烈的起因。
比方戴安娜王妃不可能只是簡單死于車禍，一定是英國皇室謀害了她。911 也不可能只是幾個沒人聽說過的恐怖分子撞了世貿(mào)大樓，必然是美國政府的自導自演。
那么一個能席卷全球讓近百萬人失去生命的病毒，更不可能就是幾只野生動物引起的吧？它可能是政客操縱民意的手段，可能是醫(yī)藥公司牟取暴利的渠道，可能是某國生物實驗室里合成的武器。
又或者，它可能根本就不存在吧，至少沒有媒體宣傳得那么駭人聽聞。
其實許多陰謀論本身沒有太大的危害性，甚至很有些娛樂效果。它們是如此符合人性，教你明知道沒什么確鑿的證據(jù)，也忍不住暢想一下它成真的可能。
美國登月是偽造的陰謀論，至今仍有很大的市場
但在一個全球性的健康威脅面前，陰謀論的存在就不那么有趣了。只要有一小撮人受到陰謀論的蠱惑，無視社交距離、拒絕佩戴口罩、或是在疫苗面市之后堅決不肯注射，那就足夠毀掉大部分人抗疫的努力了。
更糟糕的是，證偽陰謀論幾乎總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有美國人拍下空蕩的醫(yī)院大堂，作為病毒是個謊言的證據(jù)。醫(yī)護人員茫然地表示，他們顯然不可能放任傳染病患者大剌剌地擠在大堂里。但這并不妨礙他聽而不聞，把照片上傳社交媒體，吸引更多受眾。
對于陰謀論的擁護者而言，任何表示質(zhì)疑的人，都可能是陰謀的一部分。
圖片來自網(wǎng)絡。
在中國，這等居心不良社會影響惡劣的帖子估計幾秒之內(nèi)就該被刪了。但在歐美這樣缺乏自上而下的言論監(jiān)管體系的社會里，遏制陰謀論的傳播只能依賴于社交平臺本身的技術(shù)和良知了。
在社交網(wǎng)絡出現(xiàn)的最初，恐怕不管是 facebook、twitter 還是微信微博，也都不曾想到會有一天，這些看似無害的交友小工具，竟然可以掀起信息的狂潮，甚至在現(xiàn)今，成為維護公眾健康的關(guān)鍵。
這不得不說是一種諷刺。換作幾十年前，最瘋狂的陰謀論，大約都不敢這樣杜撰。
寫到這里，或許你也發(fā)現(xiàn)，這篇文雖側(cè)重于新冠相關(guān)的假消息，但并不僅僅只為了疫情中的那些謠言。
在過去的幾年里，歡欣于全球化、憧憬于世界大同的意識形態(tài)，在很大程度上，已漸漸趨于沉寂。
今天的世界，充斥著尖銳的對立、矛盾與分裂。疫情所折射的眾生百態(tài)，引發(fā)的真假難辨，不過是一個縮影。
所謂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裂本身，或已無可避免。但可以避免也值得警惕的，是被過濾出的證據(jù)、篩選過的真相、編織好的謠言所惡意營造和放大的分裂。
本文作者：Joyce Zhou
本文來自：喬伊絲行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