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時間,19個傷疤闖進攝影師王子怡的鏡頭。隱秘的痕跡里埋藏著一段段心事,王子怡小心翼翼走向它們,發(fā)現(xiàn)這些或許是被動受到的傷害,或許是主動的選擇,有父母婚姻的破裂,有因為弟弟被偏愛而產生的委屈,有生育留下的痛苦和欣喜,也有與自己的和解。
王子怡試圖通過“疤痕”組圖,重新思考自己的成長裂痕,也引起他人對創(chuàng)傷的理解與尊重,從這些經(jīng)歷中汲取能量。以下是她的講述。
拍攝傷疤是從我2021年一次受傷后開始的。那年我大三,騎電動車太快,摔在地上滾了一圈。當時處理傷口比較馬虎,拿紙把血止住之后就沒再管。后來和長褲摩擦,開始腫脹,格外疼。
回家后,我就跟我媽撒嬌,想讓她安慰我一下,但我媽卻說,夏天了,你這樣把腿摔了,穿裙子的時候露出來會很難看。這話對我有沖擊,引出了我和媽媽的分歧,也讓我意識到,傷疤是身體上永恒的記憶符號,從這樣的切入口能窺到背后的故事。從那時起,我開始關注別人身上的傷疤。
我花了兩個月的時間去找人,在操場和公園里擺過4次易拉寶,上面寫“我們各自也在一次次受傷與愈合中慢慢生長”。有人會過來看一看、聊一聊,但都不太樂意被拍,畢竟傷疤是隱秘的部分。后來我發(fā)朋友圈征集,打開了幾個身邊的人。
從大三到畢業(yè),我陸陸續(xù)續(xù)拍到19個人的傷疤。隨著傷口的愈合,有人與過去和解,有人感受到了愛,有人反思了受傷原因,然后知道要好好保護自己、愛自己。
故事一 母愛
“每當我覺得媽媽不愛我的時候,我都會望向那些傷疤。嗯……好像不是。”
我和徐汐禾相識在去年夏天,當時疫情封校,大家都無處可去,操場地攤文化開始流行起來。她和朋友擺了一個寫詩的攤子,有人給出喜歡的關鍵詞,她就用這個寫一首,一塊錢一首。當時我也找她做了一首,覺得很有才氣。
后來才知道,她父母離異,小時候一直跟著外婆在重慶生活,6歲回到鄭州的媽媽身邊。媽媽再婚了,繼父帶著一個女兒,后來媽媽和繼父又有了個兒子,比徐汐禾小6歲。
在她的記憶里,媽媽和繼父更愛弟弟,會記得弟弟喜歡吃什么,卻不知道她喜歡吃什么,媽媽做飯也從來不問她的喜好。去年春節(jié),他們找了一家菌湯火鍋店吃飯,可是徐汐禾從小到大都不吃蘑菇。
父母不太看重她的學習,但是從弟弟一年級開始,每年就要花很多錢去報補習班。從小學到初中,徐汐禾覺得自己和父母的溝通一直是在暴力中進行的。有次她放學回家晚了,媽媽讓她走下7樓再上來畫1個“正”字,要這樣寫滿100個才能睡覺。她一度不愿意回家,哪怕和朋友在公園里坐一個晚上。
初中時,她用零花錢買了一只兔子陪伴自己,成為青春期非常重要的存在,但媽媽覺得兔子臟,趁著她不在時扔掉了。她很崩潰,走了30多條街去貼啟事,最后還是沒找到。她就一直覺得家好像是合租的,每天跟家人相處不會超過20分鐘。
徐汐禾的媽媽經(jīng)營煙酒店,每天早上8點去店里,晚上9點多關店,沒有時間陪她,就用錢彌補。她覺得在媽媽看來,生活條件變好了,關系就能變好。她的傷疤是在高三留下的,受傷前,她和母親一直處于很別扭的狀態(tài),無法理解自己和母親的關系。
那段時間,她在家上網(wǎng)課,因為經(jīng)常戴耳機,耳朵發(fā)炎了,就公放了幾天。弟弟在一邊打游戲,還嚷嚷著看電視,聲音很大,徐汐禾無法專注地聽課。和弟弟溝通沒有什么結果,媽媽也沒空管,她覺得這些事情把自己壓得喘不過氣了。
又一天晚上10點多,徐汐禾上完網(wǎng)課準備去洗澡,熱水半天沒有放出來,她很煩躁。媽媽告訴她是弟弟在洗澡,讓她等一會。那時候是冬天,徐汐禾在浴室等了很久,很冷,也很委屈,所有的情緒堆在一起,用力把玻璃推拉門關上。
玻璃碎了,碎片打到她身上,她站在鏡子前,看見眼睛里有血、手指甲縫里、頭上也全是血。后來,媽媽騎電動車帶著她去醫(yī)院。大概要經(jīng)過三個路口,徐汐禾眼睛被血模糊了,感覺自己呼吸不上來,和媽媽說“我快死了”。媽媽說,“不會的”。她說,“我想死”。
之前她有過很多次這樣的想法,但沒真正去傷害過自己。她覺得那樣很蠢,甚至想用這種方式吸引別人眼球,來博得對方的愛。這次,她的腰上縫了18針,頭上縫了10針,手上也縫了針。徐汐禾開始低血糖,意識也不是很清醒,只記得那是媽媽唯一一次叫了她“寶貝”,讓她不要怕。
徐汐禾肖像照和她額頭上留下的傷疤。
受傷以后,徐汐禾感覺父母對她的關心多了一些。后來一次家長會前,老師讓同學給家長寫信,徐汐禾就給媽媽寫:“我知道你很不容易,你對我不夠好,總是偏心弟弟。我有很多想法,想和你說又說不出……”媽媽看到一直在哭,最后跟她說,“其實媽媽是愛你的”。
基本上每隔段時間就會有人問徐汐禾手上、頭上的疤。她通常都是幽默地回應兩句:“別管老鐵,家里玻璃門質量太差砸身上了,縫針挺疼的。”后來徐汐禾告訴我,她在家庭里和父母的關系也沒有太多改善,但覺得人生里有那么一瞬間知道媽媽的愛就夠了。
故事二 新生
“你知道什么手術要剖開、縫合七層嗎?兩次剖宮產在同一個位置,我愛我的兩個寶寶。”
米鑫佩是我表姐,在27歲時有了第一個寶寶,因為超預產期一周骨縫不開、胎盤老化,選擇了剖宮產,寶寶出來她感覺像在做夢一樣。她的二胎又是剖宮產,刀口切在了肚子同樣的一個位置。
懷二寶的時候,大寶只有7個月,她內心很糾結要不要。距離第一次剖宮產間隔短,再加上擔心懷孕了可能影響奶水,二寶的到來讓她對大寶有些愧疚。那個時候表姐有200多斤,大夫說之前的刀口恢復得不錯,但是脂肪比較厚,要切開七八層的樣子。
知道懷上二寶的時候挺喜劇的,米鑫佩約朋友游野泳,中午喝了幾瓶啤酒,越喝越想吐,感覺不對,去買了試紙發(fā)現(xiàn)懷孕了。她爸媽和老公知道后都很驚訝,也都特別開心。
后來問了幾個醫(yī)生,回答都比較中肯。她感覺,生大寶時的剖宮產疤痕也可以在孕期恢復,胎兒在慢慢長大,就堅定地留下了二寶。
表姐結婚之前才100斤,整整胖出一個自己,生完努力減肥瘦到128,但是體型變化很大,尤其刀口還是突出來的,但她沒有想過遮蓋疤痕,覺得算是有寶寶的象征,挺有紀念意義。
兩個寶寶不斷長大,他們問過表姐自己是從哪里來的,表姐會給他們看疤痕,跟他們說就是這里出生的。兩個寶寶用手碰了一下疤痕,那一刻她挺欣慰的。
故事三 自我
“這道疤也時刻提醒我,以后不管遇到什么情緒再也不要傷害自己。”
袁若雪的傷疤在手臂上,有5厘米長。受傷的時候她17歲,上高三。她是藝考生,那時她備考時間比較短,又碰上疫情被封在家里,讓她的壓力倍增,對前途很迷茫。
上不了專業(yè)課,也沒怎么上文化課,爸爸媽媽著急就催促,每天經(jīng)常因為一些瑣事爭吵。一天早上她情緒就爆發(fā)了,和爸媽吵完架回到臥室里,坐在書桌前拿著壁紙刀劃傷了胳膊,使很大勁兒。當時她就在想,為什么他們不理解自己。現(xiàn)在覺得,都是自己給了一個所謂的壓力,把考試當作很重要的東西。
事后,媽媽看到了她的傷口,問她怎么弄的。她就說自己不小心碰到,但其實他們也都能看出來是劃傷的。媽媽問她:“多大的事啊,把自己弄成這樣?”
后來爸媽開始理解她。一次她從縣里的寄宿學?;丶?,爸爸來接她,在高速上她說有點學不下去了,爸爸聽出來她情緒很不對,在高速上把車停了說:“都沒事,你上個大專我也不會說你,你現(xiàn)在就好好堅持下來,不管結果怎么樣,都不重要,你的態(tài)度爸爸媽媽都看到了。”
現(xiàn)在,她的心態(tài)發(fā)生了轉變,覺得傷口愈合后進入了她的新生活。雖然傷口的故事經(jīng)常被提起,但是留下的傷疤是她面對今后生活的標志。
更多的故事和改變
在拍攝初期,我會擔心他們的疤痕是不是都很負面,會不會揭了別人的傷。后來是他們給了我做下去的力量,有些人完全接受了傷疤的存在,也非常坦誠地和我聊起背后的故事。有時一道傷疤甚至改變了一個人對生活的態(tài)度。
同學黃文靜是我第一個拍攝的人,她不介意展露。傷疤在胳膊上,面積不算小,是被熱水燙傷的。因為受傷的時候年紀小,她已經(jīng)沒有什么記憶了,只是一直覺得傷疤很丑。
她會畫畫,想自己設計一個紋身,把傷疤遮蓋住。等到她真正想紋的那一天,她忽然覺得這個傷疤也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為什么去遮蓋它?所以她設計了一條蛇的圖案,蛇頭的位置正好在傷疤的地方,相當于把傷痕強化了,讓它非常醒目。
她說媽媽在家庭里辛苦地付出,家人對這些視而不見。她體會到媽媽的處境,不能成為這樣的人,想要獨立,媽媽也支持她找到自我。所以,她在大學時去紋了身。
劉向東因為闌尾炎做了手術,肚子有個疤痕。起初他被誤診了,后來他疼得受不住去了醫(yī)院,那時闌尾已經(jīng)潰爛了,連夜做了手術。父母陪在他身邊,爸爸和他說,你疼可以哭出來。他覺得爸爸是個很堅強的人,他也要堅強,不能哭,不能給爸爸丟人。
趙一諾是很酷的女孩,她的腰上和胳膊上都有著不小的黑色胎記。擔心病變,她去掉了腰部的胎記而留下傷疤。她不覺得它丑,反而在夏天穿上吊帶,露出這些。她說:“傷疤在陽光下會發(fā)光,像羽毛一樣。”
葉媛利腿上的傷疤是小時候不小心踩碎了玻璃魚缸留下的。當時她想到踩上去會有點危險,但她還是做了,有點無知又無畏的感覺。如今這道傷疤在提醒她,自己想做的事就去做,保持當初的快樂和無畏。
姚策是山徑越野愛好者,他身上的傷絕大部分都在跑山徑時弄的。胸膛上那個,是不小心摔到肋骨骨裂。腿上那個,是拍攝前一周跑山時候剛摔的。他對自己要求嚴格,一次比賽發(fā)生意外后,他覺得不管再怎么想贏,也不能再去做那么冒險的事情。他沒有把受傷的事情告訴家里人,他們不太支持他去跑山,但他想堅持做自己。
陳迎欣在一次車禍中昏迷了,醒來的時候在急診大廳里,被診斷為顱骨骨折,腿部也受了傷,現(xiàn)在留下了一個傷疤。她一直記得媽媽很著急她的安危,在她身邊哭著。父母的擔心,讓她覺得自己很幸福。
黃俊麗胳膊上的傷是在一次給父母做飯時燙到的。她把菜端上桌時,爸媽對她的傷沒有說什么,她心里一陣失落。等到晚上,她看到他們準備了燙傷膏蘆薈膠。像很多中國父母表達愛的方式一樣,不太說得出口。
55歲的盛國叔叔是我父親的一個朋友,印象里他是一個嚴肅的大叔。之前他是在一個面粉廠里做銷售,退休后自己做了生意。他后背有兩處很長的刀疤,是他年輕時打架留下來的,如今對那些經(jīng)歷他已經(jīng)變得釋然。
來源:果殼病人